昭武元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农历小年,甘州暴雪。
东方既白。
马车出了老林子,掉头疾疾往镇上驶去。
八大将军身胯彪悍的马冒雪跟随。
许之洐拿大氅把姜姒盖得严严实实的,她半昏半醒,身上烫得吓人。
他垂头失神相望,自怀中取出了那把精雕细琢的玉梳子。
他曾送过她两把玉梳子。
第一把玉梳子由妃红白玉雕出辛夷,那玉是从西域来的,甚是少见。梳子背端垂下几串细细密密的精巧小珠子,由银线串起。妃红色与白玉色间杂着,长长地搭在她的额际,十分好看。
是他亲手画出样子,专门找人打造。
长安不曾有,整个乾朝也不曾有。
她原本也是十分喜欢的。
辛夷是他极爱的花,刚烈却易折。
那玉梳子原先丢了,后来碎了。再后来拿金镶了,最后被她摔得粉碎,再也修补不起来。
那样的玉也再难寻来。
他手中的是第二把玉梳子。
永宁三年大婚那夜,他将新打造的羊脂玉梳子插进她额前发髻,那红翡与岫玉小珠长长地、细细密密地垂到额际。
那时他说,“不要再弄丢了。”
她也曾应道,“不会再丢了。”
她簪戴过数日。
不久便是细作一案,他亲口宣告了王后薨逝,将她锁进了粮车随大军西去。
再后来,慰军之后,他将玉梳塞进了粮车,但她并没有带走。
再后来入了未央宫,他几次归还玉梳。但不久又发生了琉璃耳坠事件,他责打了她,那把玉梳子摔入龙榻之下,她亦是不曾带走它。
他好似再不曾送过她什么旁的东西。御赐之物都是死物,都不算。
而这数年过去,原本她便不爱的人,又因了国仇家恨,一步步成了仇敌。
当真是造化弄人。
马车辘轳疾驰,眼见着车帷之外天色愈明,那暴雪依旧无休无止地下着。
也不知到了什么时辰,听见周叔离勒马止步,禀道,“主公,就在此处罢!”
其余诸将与赶车的人也都拽紧了缰绳,马蹄下白雪盈尺,在丈许方圆之内频频打着转儿。
许之洐掀开帘子,见已到了官道,距离城门不足百米。
他凝眉望着姜姒,双眸泛红,神情哀恸。
她大概也知到地方了,此时疲乏地睁开眸子。
他静默良久,不忍放手。
周叔离又催道,“主公,该走了。”
他鼻尖发酸,但到底是笑着望她,腹中的千言万语已然兜转多时,但出了口不过是化成一声长长的叹息,“误卿多年。”
是了,误她多年了。
高热使她原本苍白的面色泛起诡异的红晕,她的神色辨不分明。
他再不敢提什么“你还欠我一个孩子”这样的话,他使她为难了好多年,也使她厌恶了好多年,他不该再为难她。
他该给彼此留一点体面了。
那把玉梳子在手中握得生了汗,但到底没有再送出去。
梳子是约定终身,她不会再与他约定终身,因而也没有再送她的必要,以免再给她平添烦恼。
若只是烦恼还好,只怕使她嫌恶,只怕她弃如敝屣。
天光大亮,周叔离又一次在马车外催道,“主公!”
许之洐长叹一声,他将七星匕首塞进姜姒手中,“阿姒......去吧。”
帘子掀开,灌进冰冷的风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