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子诏令,艾草很快便寻了来,一车车地送进了朱雀殿配殿之中。
崔瑾瑜立即为姜姒熏艾,再加之医官开了当归四逆汤,其中细辛与当归、桂枝、通草同用,对血虚之症且寒凝经脉之状效果很好。
如此,姜姒的寒湿邪症到底缓和许多。天气晴朗的时候,也能下地行走了。
只是依然吃不下什么东西,长雍只道是心病,只能依靠心药医治。
许之洐无法,每日忙完政务便待在朱雀殿之中,软话好话说尽,但她见了他只是畏缩卑怯。
有一日天色才暗沉下来,他突然想到问题症结所在,赶忙从宣室前往朱雀殿去。
姜姒见了他来,依然还是清清冷冷的,十分疏离地要施肃拜大礼。
许之洐忙去搀她,“阿姒,不必跪拜。”
姜姒便垂着头缦立不动。
许之洐从怀中取出一卷细帛来,“你可还记得这是什么?”
姜姒抬眸望去,那卷细帛看起来已有些年头,但因是由上好蚕丝制成,即便有些磨损,其上金线绣制的谷纹依旧在连枝烛台的映照之下熠熠生光。
似是在哪里见过。
然而一时又想不起来了。
他摊开细帛,方才打开一角,姜姒便立即知晓了。
那是建始十一年隆冬,张掖通敌案发时的天子诏令。
其上赫然写着“着即褫夺姜姒良媛封号,没为奴籍,于燕王府邸充为奴隶,律比畜产,一切依照《奴法》,合由主处分,世代不得脱籍从良。”
字体苍劲有力,入木三分。
亦盖有乾朝“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大篆字玺印,半分做不得假。
乾朝等级森严,法令严苛。一旦没为奴籍,则终生为奴,后世子子孙孙,也再难脱籍从良。
她曾当着诸位将军的面诵读这份诏令。
姜姒脸色发白,时至今日,他依旧要提醒她低贱的奴籍。
她后退几步跪了下来,双手抵额,跪伏在地,“请主人责罚。”
许之洐一怔,忙上前扶起她,不由分说的拽着她的手一同走到火炉前,“我是让你亲眼看着......”
他要让她亲眼看着,这份曾带给她无尽羞辱的天子诏令是如何灰飞烟灭的。
他扬手将诏令投进火炉之中,“从此这世上再也没有这份诏令了。你,姜姒,从此脱离奴籍。”
那由上好蚕丝制成,尚在连枝烛台的映照之下熠熠生光的细帛,登时在火光之中焚了起来,片刻卷缩成一团,发出烧焦羽毛的味道,很快又斥满这暖气融融的大朱雀殿。
崔瑾瑜只当是失火了,仓促进内殿查看。见天子与姜姒正立在火炉之前,但他们背对着自己,因而看不清此刻的神情。
确定无事发生,她便悄然退了出去。
姜姒心绪茫然,望着那火炉之中不断飞溅而出的火星子恍然失神。
火光渐渐小了下去,那份诏令也逐渐化成了一抔银白色的灰烬。
是了,从此这世上再也没有这份诏令了。
她再也不是奴隶了。
这份诏令困扰了她三朝,自建始年间始,经永宁年间,如今到了宣德元年。这份诏令终于冰消雾散,化为一片灰白白的残片。
她总以为自己不会再哭,但那眼泪似垂珠子一般落下来。
只是这诏令虽烧没了,但许之洐曾加诸她身上的一切,便也没有了吗?
不,那些事历历在目,那些话也犹言在耳。
“你从里到外,已经脏透了。”
“你看,你这身子,多么淫荡啊。”
“姜姒,你看看你,你和你身边所有的男人都不清白。”
“你大概不想承认,你的确是个不折不扣的女昌女支。”
“军女支罢了,谈何亵渎?”
......
这样的话一句句地刻在她的心里,难道也会随着这份诏令一起烟消云散吗?
不会。
她被那些将士兵卒压在身下的时候,便知道了,再也不会,再也没有可能原谅他。
她在十八层炼狱之中好不容易捱了过来,不是烧毁一份诏令就能令她解脱的。
若那日没有伯嬴及时赶来,她,姜姒,已然是个真正的女昌女支了。
即便如此,他又何曾有过半分愧疚?
只因为他的多疑,她便要用自己的清白来承受这万劫不复么?
只因为他的多疑,便将她的一切付出都视而不见,将她的牺牲抛于脑后、踩在脚下么?
她的心病,又何止是这一份诏令。
许之洐这个人本身,便是她的心病。
他不死,她的心病便好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