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给孤出了个难题啊……”
黄天道递来的那封密信放在案牍上几日,韩绍的眉头就紧皱了几日。
信中所言不多,说得也很含糊。
可那‘斩龙’二字,却已经是明确无误地在告诉韩绍,他要做什么。
‘弑君杀帝!’
当密信被展开的那一刻,这四个字便瞬间出现在韩绍的脑海中,继而有些无奈。
“这老道莫不是疯了?”
这弑君一事,嘴皮子一动说起来甚是轻巧。
可实际上,又哪有那么容易?
大雍帝君,尽揽天下气运化作皇道龙气归诸己身,人间至尊!
纵然随着时局动荡、国事颓丧,往前数三代就已经让这至尊之名有些名不副实。
等到帝位落到太康帝手中,更是江河日下,无力回天。
可只要大雍一日不崩,至少也是神都无敌!
再有残存的人道因果在身,哪怕是儒释道三家老怪物出手,也要掂量掂量。
他老道张显哪来的底气甘冒此天下之大不韪,来做这事?
此外,他难道忘了,他韩某人可是世人眼中的大雍忠良!
他又哪来的胆子将如此紧要之事,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告知自己?
‘所以……孤是该感激他的信任,还是该气恼他的嘲弄?’
韩绍真是被这老道气笑了。
更关键的是这封密信落到他的手上,来日要是泄露出去,岂不成了自己跟他合谋?
手指在案牍上不断敲动着,韩绍苦笑着叹息一声。
“哎,真就应了那句老话,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
“这人啊,还是不能表现得太良善,这一良善,就成了可以被人欺之以方的君子……”
归根结底,还是那日的自己被个人情绪左右,在那老道面前太过温和大度。
以致于张显那老道竟将宋江赚人上梁山惯用的那一套戏码,用在了他身上。
几乎转瞬便想明白了个中因果的韩绍,心中不无后悔。
只不过现在黄泥巴已经掉裤裆了,再说这些也没什么意义。
而且他也不得不承认,张显那老道确实有点东西,最起码在看人方面,就很准。
他既然敢将这封密信递到韩绍面前,便是笃定了韩绍不会在此事上‘节外生枝’。
别说亲自杀上门去阻止他了,甚至就连往神都递上一封密奏用以警示的动作都不会有。
只不过这也并不意味着韩绍真的如老道预料的一般,选择冷眼旁观,什么都不做。
在静坐了几日后,终于有了决定的韩绍,直接召来了李靖等人。
交代了几句他们,让他们密切注意黄天道动向之后,便直接消失在香积寺的中军所在。
密信的事情,韩绍从始至终都没有跟他们提过一丝一毫。
不是不信任他们。
只是出于上位者‘始作俑者,其无后乎’的本能……
……
黄天道的道宗祖庭,没有连片广袤的奢华宫阙、曲径连廊,更没有什么仙气缥缈、道童无数。
有的只是一方不大的道观,连着内院几十间简陋耳房,仅此而已。
别说是跟三大圣地的威严与神圣相比,就算是与天下间最落魄的宗门相比,都显得格外寒酸。
若是没人指引,怕是谁也无法将这个破道观跟如今席卷天下一十八州的天下第一大道联系在一起。
虽说在黄天道起势的这些年,也有弟子提议过准备大兴土木、重修祖庭,以示黄天道今日之威严。
可这些提议都被张显这个大贤良师给否了。
而对于那些弟子眼中不加掩饰的不解,张显心中叹息。
人心皆有欲,皆慕浮华。
他不是不知道这些弟子于尘世浮沉这些年的变化,初始他还会劝诫一二。
可这股风气刮得太快、太急,以致于他竟也有些有心无力。
或许也正是那一刻,他蓦然惊醒过来。
他张显,其实不过只是一侥幸得了几分福缘的山间道人。
没有什么所谓的王霸之才,也没有所谓的王霸心性。
犹记得在这一切最开始时,他只是觉得这人间实在是太苦了。
是的,太苦了。
早在当年他年轻时第一次下山,听说看到某个世族权贵子弟当着一家老幼的面,凌辱了一名少女,又在那户人家怒而反抗下,一念屠尽那户人家满门后,踏着遍地尸骸、血水扬长而去。
他就觉得这世道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后来遭遇山匪,他本想趁此机会为民除害、替天行道,可就在他即将出手的那一刻,某个强者突然跳了出来。
那一刻,他才明白过来。
原来这世上哪有什么匪?
不过是某些存在太过贪婪,以致于他们明着去抢天下黎庶那一身膏脂还不够,还要在暗地里再抢一遍!
此般嘴脸,当真不如猪狗!
而这些,于张显那一路行来所见之惨事而言,不过是只鳞片爪罢了。
可偏偏这一切,那高悬于顶俯瞰苍生的老天却仿佛什么都看不到一般。
祂任由这人间泛起苦海、任由这些人魔将一地一域化作修罗鬼蜮!
或许从那一刻开始,一颗大逆不道的种子就在他心底种下了。
‘既然这个天不管,那就换个天!’
苍天不行,那就换黄天!
那高居金銮的至尊不行,那就他来!
终有一日,他要这天下苍生挺直脊梁、人人如龙!
而不是一如过往的无数年,尽皆沉默无声、卑微如蝼蚁草芥、匍匐如待宰之猪狗!
所以一言以蔽之,对于当初借北海龙族擅动天象的机会水淹七州,张显从来没有后悔过。
在他看来,与其让那些人继续浑浑噩噩地选择忍耐,还不如逼他们一逼!
纵然那一场泼天大水之下,七州尽皆泽国、入目尽皆浮尸,极尽惨烈。
可只要能因此能将剩下那些人唤醒,让他们拿起手上的刀兵,向这个天下寻上一个公道。
这一切就都是值得的!
而事实上,后来的结果也证明了张显是对的。
太康六十年,那一声‘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的怒吼。
这些曾经被那些天生贵种视作猪狗的蝼蚁草芥们,第一次让他们感到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
尽管只是做出一定的妥协退让,可这对于以黎庶黔首为基础的黄天道而言,这已经是一种莫大的胜利与荣耀。
就连张显这个大贤良师一度也有过得意与自满。
直到那位燕国公有如彗星一般崛起,出现在了他的视线中。
短短时日,从一介凡俗问鼎上三境,诛始毕、平草原。
以致于连惊才绝艳、当世天骄这些赞誉放在这个年轻后辈身上,都显得苍白无力。
至于后来青州黄天军北上一战,他只是对他那个亲传弟子程元义感到惋惜,本身却没有多少恶感。
而这也就促成了前些日子两人的那一场临阵会面的短暂论道。
回来之后,他就一直在回味韩绍的那句。
‘让心欲成龙者,有成龙的机会。’
‘让心慕安宁者,得享安宁。’
‘这便是孤信奉的天道,便是孤所要践行的人道,便是孤所理解的天理人情!’
道观大殿之内。
趺坐草编蒲团之上的张显,蓦然长叹自语道。
“莫不是……老道真的错了?”
听到张显这声突如其来地感慨,一旁同坐的张继、张宗霍然抬首。
曾经的黄天道三道主,如今的人公将军张宗忍不住道。
“大兄贵为大贤良师、天公将军,为亿万弟子、信众所仰,如何有错?如何能错?”
他们三兄弟既有血脉同胞之亲,又有多年同道之情。
在他们眼中他们的大兄,世人敬仰之大贤良师,自然不可能有错。
而这‘如何能错’更是一语双关。
张显一愣,随即醒悟。
的确,他不能有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