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要换下袍子,但想起姜姒正在一旁,他便顿住了,转头朝她看来。
姜姒正跪坐榻上,棉被紧紧裹着身子,只露出个脑袋来,一双好看的眸子在烛火中似星子一般熠熠生着光。
见他回头,她慢慢扯了被子遮住脸,将脑袋藏进被中,藏得严严实实。
竟似个孩童一般。
伯嬴想到她不过年方二十,比他小了整整七岁。若在寻常人家,是应被双亲或夫君好好护在手心里的。
他背过身去,到底是去了银甲后面换上了干净的袍服。
见姜姒依然还将脑袋藏在被中,那乳白的棉被裹着她,裹成胖胖的一团,倒似冬日堆起来的雪人,十分可爱。
伯嬴情不自禁地走到雪人一旁,亦是跪坐下来,伸手拨开她脑袋上的棉被。
凉风灌进室内,她的脸色泛红,虽同处一室已经数日,但那不过是因她高热昏迷,因而不觉得难堪。
如今清醒着,毕竟男女有别。
她抬眸想问,“伯嬴,你冷不冷?”
但想到他在北宫淋了半夜的雨,必是觉得冷的。
伯嬴这个人,向来是话少冷硬的。若是直接问他,他必是不肯承认自己发冷。
姜姒便不去问他,像他每一次都向她敞开他的披风一样。
朝他掀开了棉被。
伯嬴面色一红,接过了被角,与她一样裹住了身子。
他们变成了两个雪人。
但他身量高,姜姒不过只及他的胸口。
因而,是一高一矮两个雪人。
营房外的风雨渐次小了起来,营房内的烛焰也不再摇晃得那么厉害,两个雪人相对而坐,棉被紧紧地裹着。
他们大概会想起永宁三年那个冬日。
那一年啊,战鼓擂响,声震山川。
晋阳城外,短兵相接,白刃溅血。
那一年啊,伯嬴弃了征西将军,将她拉至自己马上。
他说,“姑娘,上马!”
胯下那马嘶鸣一声,如离弦之箭一般踏风冲了出去。
那晋阳城外摐金伐鼓,万马奔腾,与她再也没有任何关系。
万里风沙,长河浩荡,与那晋阳城越来越远,与那中军大帐越来越远,与那狭小逼仄的粮车也越来越远,渐渐地再也看不见了。
她便问他,“伯嬴,你会一直跟着我吗?”
他答得干脆利落,“伯嬴是姑娘的马夫,自然一直跟着。”
大风吹雪,惊沙猎猎。
他说,“生死有命,姑娘不必怕。我尚且还有一口气在,必会护好你。”
她便问,“为什么?”
他答得干脆利落,“我立过誓,要一生守护姑娘与昭时公子。”
他靠在她身上,一条布带将他拴牢,经孤村落日,老树寒鸦。经饿殍遍野,百里伏尸。
一匹马,两个人,往长安奔去。
大概他也想起了永宁三年的隆冬罢,因为这个时候他正目不转睛地凝望着她,目光清醇甘和,眸中全是温柔的星光。
相顾一笑,什么都不必多说。
烛光在伯嬴棱角分明的脸上微微摇曳。
没有人告诉过他罢?那个冷面无情的伯嬴将军,他有那么一双好看的眼睛,他笑起来是那么温暖。
姜姒也没有告诉他。
他轻声说,“伯嬴永远为姑娘留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