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裴成君。
但我不知自己是不是君子,也许你可以告诉我。
我在永宁元年四月初的山桃树下见到阿姎。
那株高大的山桃已不知有多少年头,听闻庆朝那会儿就已是棵古树了。千头万朵,夭灼如云,实在令人挪不开眼。
她那时一个人坐在秋千上睡着了,怀里抱着一只叫吠吠的小狗。
小狗很丑,满脸凶相。
我知道阿姎便是姜姒。
她姓氏为姜,大约与前朝有什么因缘罢,我并不清楚。只听说建始十一年冬她军前受辱,自点将台上纵身一跃,摔断了腿,也摔伤了脑袋。
这一跃,便只余下十岁心智,把过往的一切都忘得干干净净。
若不是再看不见一丁点儿的希望,何至于跳下点将台。
她安然睡着,不施粉黛,不藏心机,内里却必然是支离破碎的。
她很孤独罢,因而燕王下令召年纪相仿的贵女进宫伴读,我的妹妹初娉也在伴读人选之内,但她并不喜进宫,故而常常装病。
燕王原是好意,但宴清清却总是生事。有一回讥讽阿姎痴傻,又一回讥讽阿姎是跛子。她虽只有十岁的心智,对此却十分介怀。
我便告诉她,“阿姎心性纯良,是最聪明的女孩。”
她把脑袋靠在我的肩头,她问我,“裴哥哥会嫌弃我吗?”
我有一瞬怔然,我想,她定是把我当做了很重要的人。
她卑怯、胆小、伤痕累累,但她唯独信我,我不能负她。
我想方设法地去修补这块碎玉。
我告诉她,“阿姎,没有人会嫌弃你。”
初时,我常去宫中陪她,教她驯养吠吠。后来她的腿伤好了一些,便带她出宫,去骑马投壶博戏,去看贩夫屠卒斗鸡蹴鞠,看百戏杂技,也看角力幻术。
博弈费神,阿姎玩不得,她喜欢投壶。
我说过要娶她。
但我与阿姎交好,燕王定然惧了。
他命我远去辽西赴任。
我世袭侯爵,原是无须有什么实职。但王者之命,不得不从。
那日蓟州城外野旷天低,长风万里。我出了城门,隐隐听见身后有人高声喊我,“裴哥哥!”
只有阿姎会叫我裴哥哥。
她也说裴哥哥是这世上待她最好的人。
我勒马回头,远远见那少女袍袖翻飞,穿过城门打马疾来。我心中欢喜,亦朝她奔赴而去。
她脉脉望我,冲我粲然一笑,随即扑入我怀,“裴哥哥,你娶我。”
乾朝尊卑等级森严,嫁娶凭得全是家世门第。燕国虽是乾朝封国,但因位于疆土东北之地,距长安遥远,素日与匈奴人交往颇多,民风开放,对家世门第并不过于看重。
父亲母亲早就应过我,要我娶自己中意的姑娘。
娶她,爱她,护她周全,便能将破碎的阿姎修补完好。
我承诺她,待从辽西回来,必向燕王殿下求娶。
明媒正娶,正正堂堂,不愧不怍。
她是燕王要定的人,我早知道。而她惧怕燕王,我也早就知道。
但从辽西回来,我便被赐婚了。
我跪在长信殿外求娶阿姎,烈日当空,长信殿外的青石板滚烫。
但阿姎来了,她在我面前跪坐下来,眸色担忧。她的指腹覆住我的面颊,她问我,“裴哥哥,你为什么跪在这里?”
她还想要伸高袍袖为我遮住烈日,她陪我一起跪。
我握住她的手,认真问她,“阿姎,嫁给我你可会余生欢喜?”
她眼底泪光闪烁,她说,“欢喜。嫁给裴哥哥,我心里欢喜。”
我极力去修补她,想要把她修补完好。
但先后两道诏令被送到了侯府。
一道螟蛉女,一道赐婚书。
君子一诺,重于千金。
我心中难安,常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因而衣带渐宽。
再见她的时候,是大婚前的告别。她眼神清明,好似与从前不一样了。
那一日,我很早便在山桃树下等她。
日出扶桑,惊起鸟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