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有军机要臣来议事,昭平帝大概也不想落人口实,叫人以为自己平白去为难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便挥挥手打发他走了。
额上的血透过长睫滑下去,他的眼前一片殷红,但他挺直了脊背出了殿,廊下的黄门侍郎递来一张帕子,他没有接。
他踩着积雪往质馆走去,北风把他的伤口吹得几欲裂开,他并没有做错什么,他甚至什么都没有做,却要去承受父兄的过错。
他听见有人在背后追来,细细碎碎的小脚步把雪地踩得咯吱咯吱作响,“洐哥哥!”
她定是穿着小锦靴,披着小斗篷,必是跑得气喘吁吁,冻得小脸通红。
他心中烦闷有气,因而没有停下步子,疾步向前走去。
听得“扑通”一声,那小公主大概摔进了雪里。后面有婢子追了上来,“公主小心!”
有人出生便受万千宠爱,有人虚活多年仍受亲族不喜。
他便是受亲族不喜的人。
有人摔倒即被嘘寒问暖,有人临死亦被家族离弃。
他便是被家族离弃的人。
他顶着风雪快步往质馆走去,身后那脚步声又响了起来,“洐哥哥!”
他没有回头,亦不曾理会。
那脚步声便越来越远,她大概也不再追来了。
回了质馆,他洗了把脸,将伤口涂了金创药包扎起来。质馆里的炉子早就灭了,他也不愿去点火,便就这么挨着冻。
晚些的时候他母亲进宫,特意来看了他一眼,没有过问他额上有伤,只是低声叮嘱了一句,“你父亲明日进宫。”
他没有说话,若是如此,大约明日他便能出宫了罢。
母亲的声音却越发低了起来,倾身上前覆在他耳边,“听到响动,你便藏起来,什么都不要问,什么也都不要管。”
他愕然抬眸看母亲,母亲只是笑着,他的手心却蓦地一凉,垂头一看,是母亲将一把匕首塞给了他。
他便知明日父亲进宫必不简单。
“父亲要干什么?”
母亲却道,“不要问,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
他笑了一声,“父亲要叛变,可想过我还在宫中为质?”
他心里什么都清楚,父亲要反,先死的一定是他。
这是一个质子的宿命。
一把匕首能敌得过什么,什么用都没有,母亲也不过是要他安心罢了。他死了原本也没什么打紧,母亲还可以再生。
“阿洐!”母亲低声轻斥,“若不是走投无路,你父亲便不会走到这一步。”
“不过是吃了败仗,怎会走投无路?”
“是灭族的罪。”
他再没有说什么,他从天子的言语之中已经嗅得七分杀机。不是天子要杀许家,便是许家杀天子,没有别的路可走。
他想起那个小公主,她大概不会知道自己金尊玉贵的一生即要面临变故。一时不知是该可怜自己,还是该可怜那个小公主。
见馆内阴冷,母亲给他生起了炉子,红红的火苗使冰冷的质馆有了一丝暖意,但母亲没有多逗留,生完炉子便起了身,“阿洐,母亲先走了。”
也许这便是最后一次见母亲了罢,这一次他被彻底地弃在宫中。他心口抽痛,见母亲已经跨过门槛了,他低低叫道,“母亲。”
母亲回过头来,冲他笑了笑。
他垂下眸子掩住眼底的泪光,“母亲抱抱我罢。”
但他没有等来母亲的怀抱,脚步声远去,他抬起头时母亲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了。
他眼底的泪光便再也掩不住了,骨碌骨碌地滚了下来。
连母亲都不爱他。
连最后一个拥抱都不肯给他。
他怔怔地坐在席子上,这十二年他早已习惯了一个人,死便死,一个人便一个人,没什么了不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