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姒埋头继续缝制鞋垫,她飞针走线,十分娴熟。她要为伯嬴缝制很多,他到了那边便也不会短缺。
见她不语,那人低声唤道,“阿姒......”
她放下鞋垫针线,怔然顿了好一会儿,随后缓缓拔下发钗,一头青丝散落下来,她抬头笑道,“我嫁过三次,今岁二十有六。你看,我已生了白发。”
这多年磋磨,唯有伯嬴在身边这六年她才安稳下来,一头乌发中早早便生了白丝。
那人眼尾泛红,“阿姒,我是昭时的父亲。”
姜姒温和地望着他,“你是昭时的父亲,可我是伯嬴的妻子。”
她到底心里只有伯嬴,他婉转一声叹,压下那深入四肢百骸的酸涩,“你才二十六岁,余生那么长,我替伯嬴照顾你吧。”
她还是温和地笑,“那年在永巷,我答应过他,要用余生来还。”
许之洐眸中的水光支离破碎,是他亲手把姜姒推给了伯嬴。
那年的许之洐到底有多糊涂啊。
不,那五年的许之洐,一直都很糊涂啊。
他打过她,辱过她,囚过她,也一次次弃了她。
她见了他总是惊惊惶惶,怕他打她、辱她、囚她、弃她。
他垂下头去,说不出话来。又是好半晌过去,才道,“阿姒,伯嬴已经不在了。”
姜姒不再看他,垂眸说了一句,“我已负过成君一次,不能再负伯嬴。姜姒这一生,不愿做个失信的人。”
她起了身便往衣柜去了,那柜门打开,一排排挂着的都是伯嬴旧时的衣袍。她拿起艾草香包一件一件仔细熏染着,好似根本忘记了他尚还坐在案前。
许之洐喟然,不再打扰她,起身轻声出了殿门。
院中的山桃树下正站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看着十分乖巧,惹人怜爱。他不由自主地朝那小姑娘走去,那小姑娘大大方方的,并不怕他。
他蹲下身来,温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伯婵。”
“哦,是伯嬴的孩子。”他温柔笑道,“我与你父亲在一起有十五年了。”
伯婵却道,“你看着要比父亲年长许多。”
许之洐垂头笑,他与伯嬴同龄,今年都三十有三了。但这些年在外,他已苍老不少。
他便逗起了伯婵,“我若见了你父亲,定要与他比一比。”
伯婵好奇地歪着小脑袋,“比什么?”
是呀,比什么?比谁看起来更年轻吗?还是要比谁更会待一个人好?他苦笑了一声,转了话锋,“小丫头,你几岁了?”
“六岁。”
“哦。”他一笑,温蔼地凝望着她的眉眼,“六岁了,多快呀。”
六岁,那大概是当年那个孩子了,她活了下来,健健康康地活了下来。
他叹了一声,“你父亲好福气,儿女双全啊!”
伯婵问道,“你没有孩子吗?”
他眼里迸泪,好一会儿摇头道,“没有。”
他没有孩子。
不,原是有三个孩子的。
怀信是他的孩子,秉德也是他的孩子。但他们太小了,在大疫中没能熬过去,昭武六年便都死了。
他原本还有一个孩子,那个孩子姓裴,从未认过他,也没有喊过他一声父亲。
他没有孩子。
上无父母供养,下无儿女承欢。
伯婵又问,“那你有妻子吗?”
他没有妻子。
不,原是有妻子的。
他只娶过一人,不足一月。
后来有过两任皇后,亦不过都是短短数月。
因而他没有妻子。
他微笑摇头,如实道,“没有。”
伯婵见他笑着,却像要哭,她抬起小手来给他擦了泪,奶声奶气安慰道,“你是天子,什么都会有的。”
他笑着点点头,拉住伯婵的小手迟迟不肯放开。
是,他是天子,大概什么都会有罢。
但谁又知道呢,无人愿意嫁给他,他这辈子也不会再有孩子了。
他是天子,但他后继无人。
他笑着安慰伯婵,也安慰自己,“会,都会有的。”
听殿门推开,那熟悉的声音说道,“婵儿,来母亲这里。”
伯婵应了一声,抽回手去蹦蹦跳跳地跑去找她母亲去了。
许之洐心中失落,手心尚还温热着,此时已是空空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