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姒原以为他连续赶了好几日的路,必是先回平阳宫来,没想到他先去了甘泉宫看许之洐。
伯嬴追随许之洐多年,见了他额际的“囚”字,又发着高热,定然心痛惋惜,也定然对她失望了罢。
宫里是从来没有什么秘密的,他知道她施了黥刑,必然也能知道责罚姜芙的事。
他从前认定她心地纯良,如今也定会以为她心肠狠毒。
黥也,先刻其面,以墨窒之,是奇耻大辱。
她没有以刀刻面,亦不曾以墨涂之。
她并没有什么错,那朱雀印使她耻于见人,她也不过是奉还于许之洐罢了。
他是灭国弑亲的仇敌,没要他的命已是格外开恩,施个黥刑又能怎样。
姜姒心中郁郁,自顾自去了案前跪坐下来,斟了一杯酒徐徐饮了下去,“我身上的朱雀印,你是见过的。”
伯嬴定了好一会儿才跟过来,在软席子上落了座,定定地望着她,一双眼眸漆黑如点墨,“我已多日不曾听到怀信与秉德的消息,两位小公子如今还好吗?”
姜姒为他斟了酒,唇角带着一贯的浅笑,“前朝余孽,怎能留下。”
伯嬴呼吸一滞,身子便向前倾去,“他已国破家亡,公主给他留一点希望罢!”
姜姒抬眸望他,他眉头轻蹙,眸色忧伤,姜姒在他的眸子里看见自己一身华袍的尊贵模样。
他那一双墨色眸里的姜姒,真是尊极贵极。分明有着菩萨心肠,却又心存杀机的女子。
姜姒兀自将角觞端给伯嬴,“天太冷了,陪我饮一杯罢。”
伯嬴满腹心事,暗叹一声向后坐正了,虽接过了角觞但并不曾饮下,仍然缓缓劝道,“阿姒,公子做过许多错事,如今已经一无所有,放过他吧!”
“伯嬴!”姜姒眸中凝泪,骤然抬高了声音,“他杀了我的父母族人!你却要为他说话!”
伯嬴垂眸,“城破那日我应过他,只要他留下来,我会护着他与两位小公子。”
姜姒的脸颊划过一行清泪,双眸不由地恍惚起来,好半晌才道,“你凭什么应他!”
“我只是叫他也尝一尝痛失亲人、被人折辱的滋味,你凭什么应他?”
伯嬴脸上的血色一点点退去,“阿姒,你如今与他从前有什么不一样?”
是啊,她与从前的许之洐有什么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许之洐施加于她的都是无妄之灾,而她不过是想要报仇而已,这怎会一样?
何况她对许之洐从未下过死手,便是如今他发热咯血,她亦是命了医官前去。
她生性纯良,她不会与许之洐一样。
“伯嬴,你还记得吗?”她失神地望着他,眉眼之间是难言的寂寥,喃喃问道,“你想做的事,我替你做。你要杀的人,我替你杀。”
他那双悲天悯人的眸子里全都是悲伤,长睫止不住地轻颤,他说,“阿姒,他是昭时的父亲啊。”
姜姒无声地打量着伯嬴。
从前,他用那双悲天悯人的眸子望着她,如今亦是用那双悲天悯人的眸子望着她。只是,从前他怜惜的人是她,如今怜惜的人是许之洐。
她突然笑了起来,眸中的水雾将将压下去,登时又滚滚涌出,她不懂伯嬴为何会因许之洐与她置气,她不懂。
她一双含着泪的眸子却似烧着两簇火焰,“伯嬴,那我问你,他可曾因我是昭时的母亲而厚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