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移世易,身份已是千差万别。
姜姒垂眸低声叫道,“姐姐。”
此时殿内诸人皆已恭敬退去,白芙望着姜姒,神色十分复杂。
不,该叫她姜芙。
她朝姜姒慢慢走了过来。
殿内的炉子生得十分旺,姜姒披着大氅微微冒出了汗。她转头去看伯嬴,见伯嬴正柔和地望她。
姜芙问道,“阿姒,你可知我为何离开了北宫?”
姜芙这个人向来是复杂的。
她分明爱极了许之洐,却也能在张掖通敌白蛇,背叛许之洐。
她分明已对许之洐凉透了心,却仍旧引了天雷焚北宫,重又回到了许之洐身边。
还说什么,“我的殿下早已经死了。”
如今想来,她们姐妹二人,算是同嫁过许鹤仪,也都嫁过许之洐了。
姜姒淡淡道,“姐姐心里有他。”
姜芙笑了一下,“你呀,你跟在大公子身边多年,怎么还如此傻气?”
姜姒怔然抬眸望她,姜芙仍旧是笑。她本就姿容美艳,体态风流,如今入主了曲台宫,穿戴十分华丽贵气,容貌看起来便益发明媚动人。
她笑道,“我一向知道自己是什么人,也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事,这就是为什么当年奔袭张掖,伯礼大人选择了我,而放弃了你。”
突然似一石激起千层浪,那埋在建始十一年张掖通敌的一颗雷就这样被姜芙堂而皇之地说了出来。
姜姒陡然抬头去看伯嬴,当年正是伯嬴亲手将她押回了许之洐的中军大帐。
那一晚遥夜沉沉,残星数点。尚不到戌时,黑压压的夜色中火光四起,人哀马嘶,折戟断剑,分不清敌我。
她藏身营门,夜色中有人打马掉头,举着火把往她身上照去,“本要星夜奔袭昭武城,却反被白蛇教偷袭,可笑。”
那便是伯嬴。
那夜的伯嬴身上被划了数刀,脸上也俱是斑斑血迹。
那时候的伯嬴声音透着嘲讽,亦是透着无尽的杀机,“必是我部出了奸细,与人暗通款曲!”
伯嬴一向不喜欢她,她亦是畏惧伯嬴那冷漠无情的脸。
他冷冷地逼问,活似要命的罗刹。
那时候的伯嬴眼里寒光毕现,他押着她回了中军大帐,对她说,“有什么话,殿下跟前分辩去!”
一切的悲剧都源于张掖通敌。
若没有张掖通敌的事,她便不必沦为奴籍。
也不必被逼上点将台。
后来便不必去燕国。
裴成君也不必死。
她便不必再回王宫。
不必被许鹤仪召幸。
不必嫁给许之洐。
不必被钉进棺椁之中诏告薨逝。
不必被锁进粮车当做军女支。
不必被扔去慰军。
不必以剑伤脸。
不必进未央宫。
也就不必做笼中雀。
也就不必去永巷。
不,不怨张掖通敌。
从最开始,从她被许鹤仪救起的时候,她这一生就注定是个悲剧了。
她从五岁起便是许鹤仪专为许之洐备下的棋子。除了她的身段容貌,她的一切皆是按照许之洐喜欢的模样细细打造。
许之洐多疑,她便被打造得毫无心机。
许之洐见惯女色,她便被打造得干净纯良,不识男女之大防。
她似一张雪白的绢帛,许之洐心里想要什么样的人,姜姒便被打造成一个什么样的人。
她被许鹤仪蒙蔽,甘心为许鹤仪驱使。
但待察觉到许鹤仪的用心,她与许之洐已经彻底掉进了他精心打造的陷阱里。
从最开始她便是许鹤仪的细作,她自己不知道罢了。
只要许之洐动了心,她就是最好的细作。因而许鹤仪才能用她将许之洐诓到甘州去,也才能在长安城破的时候用她换得余生自由。
许之洐那么聪明的人,大概也早就知道。因而才一次次地疑她、辱她、毁她,他那么暴戾好强的人,不会希望自己掉进许鹤仪的陷阱里。
然而没有人能从这个陷阱中挣脱出来。
许之洐动了心,他不舍得姜姒死。
许鹤仪对她从来没有一点怜惜,也没有一点情意。但若有一点情意,他也不会将她亲手送上这条不归路。
许之洐待她实在是狠,但远不如许鹤仪狠。
许鹤仪,那才是一把温柔刀,刀刀致人命啊。
不过只是须臾之间的工夫,姜姒心里已是电石火光想到了许多。
她从建始元年开始想起,一直想到了宣德元年。
而她,竟已经与许之洐纠缠了这么些年了。
伯嬴神色凄怆,下意识地握住了姜姒轻颤的手。
殿内的炉子依旧烧得很旺,在这静默的空当,火星子烧起来的噼里啪啦声便越发地清晰,而她手心冰凉。
但听姜芙继续说道,“你眼里只有儿女私情,可与国家大义比起来,儿女私情算什么?”
姜姒怔然望着姜芙,“我早就料到,姐姐是伯礼大人的人。”
姜芙温和地笑着,她那双含情的双眸目不转睛地凝望着姜姒,“阿姒,告诉我,你姓什么。”
“自然姓‘姜’。”
“那你再告诉我,伯礼大人姓什么?”
姜姒心中一凛,她洞察打量着姜芙,继而神色便复杂起来,好一会儿过去,才道,“姓‘江’。”
姜芙笑着摇头,徐徐纠正道,“伯礼大人,亦是姓‘姜’。”
姜姒呼吸一滞,“你想说什么?”
姜芙正色道,“你与伯礼大人同宗同姓,如今庆朝天子姜恒正是你一母同胞的幼弟,我是你的堂姊,并没有错。”
姜芙说着话,兀自退后一步,恭恭敬敬地跪了下来,扶额叩拜,曼声道,“姜芙拜见我朝长公主。”